“黑外教”“毒外教”“黑中介”：揭秘外教市场乱象背后

2019-08-21 18:58:30 来源：南方周末 作者：庄俊朗 文章类型：转载

（视觉中国/图）

“长着洋面孔，就能当外教”，一句玩笑话戳穿外教行业之痛。目前，国内市场对外教的需求缺口仍高达20万人。

“黑外教”“毒外教”与“黑中介”等问题，已引起主管部门对外教资质的关注。2019年7月12日，教育部等六部门联合发布《关于规范校外线上培训的实施意见》，要求外籍教师“要在培训平台和课程界面的显著位置公示培训人员姓名、照片和教师资格证等信息，公示外籍培训人员的学习、工作和教学经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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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庄俊朗

责任编辑 | 于冬

在成都市温江区，有一所名为“安妮花阅读馆”的少儿英语培训机构。一桩体罚学生事件将其拖入公众视野。

2019年7月15日，网友“@Eva_美啦美啦”在微博上公开了事件的来龙去脉：“据了解，该培训机构属于无证经营，聘请的外籍教师也是无任何资质证书，望转发！”

在上述博文所附的监控视频中，一名外教人员举止粗暴，他双手拽着男童的后衣领，把他拖出教室。

网友“@Eva_美啦美啦”是受害男童母亲的朋友。这一事件经网络发酵后，迅速得到地方教育部门的关注。2019年7月16日，成都市温江区教育局官方微博“@温江教育”公开回应，“经查，该机构尚未取得办学资质，涉事外籍志愿者系持有学生签证的留学生，已责令该机构立即关停整改。”

他就是俗称的“黑外教”。

1 “黑外教”到“毒外教”

成都这起“黑外教”问题并非个案。2019年7月12日，江苏省扬州市邗江区警方查处了三名“英语外教”，他们分别来自俄罗斯和喀麦隆，都没有工作许可或工作类居留证件。

三天之内，接连两起“黑外教”案件被曝光，这并不是巧合。在“@Eva_美啦美啦”7月15日所发的微博中，她附上的其中一个“微博话题”便是“英孚教育数名外教吸毒被抓”。

“外国人在中国没有违法特权。”2019年7月11日，徐州市公安局新闻宣传中心副主任高冬公开表示。

外教涉毒问题再次被引爆。2019年7月10日，徐州市公安局泉山分局通报，该局成功破获一起涉毒案件，并抓获涉毒人员19人。其中，外籍人员16人，这16人之中又有7名属于教育机构的外教。

被抓获的涉毒外教来自英孚教育徐州中心。当天，英孚教育也发表声明道歉，声称正配合相关部门进行调查，同时已启动内部调查。

各界开始质疑，“毒外教”如何渗透进教育领域？2019年7月12日，徐州市教育局职业教育与社会教育处回应称，此次涉毒的7名涉毒外教，在以往的排查中，他们都提供了外国专家证和居留证等相关证件，均具有从业资质。

2017年3月，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修改的《外国人在中国就业管理规定》明确要求，外国人在中国就业必须“无犯罪记录”。换言之，如果此次涉毒案中的外教在境外曾有涉毒犯罪的前科，那就应该申请不了外国专家证。

然而，没有“犯罪前科”不意味着没有“涉毒经历”。据南方周末不完全统计，当前，持有和使用非药用大麻在192个国家中都属非法，但加拿大、南非以及美国部分州都允许合法持有和使用大麻，而这些国家或地区均大多以英语为母语，正是英语外教的主要输出地。

2016年4月11日施行的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毒品犯罪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规定，只要非法买卖、运输、携带、持有“大麻叶及大麻烟三十千克以上不满一百五十千克”，即属违反刑法“非法买卖、运输、携带、持有毒品原植物种子、幼苗罪”。

2019年7月13日，南方周末致电英孚教育，询问该司是否对外教有任何调查机制，以确保所聘外教没有涉及大麻等毒品的前科，但英孚教育只称“外教需按照中国政府规定，在指定医疗机构按标准进行体检”。

英孚此前曾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《中国之声》承认，对于外籍教师的背景，英孚参考的是“第三方机构进行的调查”。但无论是第三方机构信息、调查所涉及的项目，还是调查的手段，英孚都没有做出回应。

即使在英孚教育内部，对外教的审核也是“因店而异”。英孚一名校区主管向南方周末透露，英孚教育在中国分为直营店和加盟店两种，而事发的英孚徐州中心正是加盟机构。一些加盟商虽然打着英孚的招牌，但事实上外教是加盟商自己聘请。

“英孚目前只在北、上、广、深、重庆、福州等是直营店，江浙一带以及其他三线城市因为早年进入市场困难，所以是加盟机构在做，这几年一直想收回，但是推进的特别困难。”上述英孚教育主管说。

至今，他们仍在二、三线城市招纳加盟商。英孚教育也承认：在全国所有中心均采用“统一的招聘标准和管理要求”。但对于在外教资质审核的执行上，直营店和加盟店是否有所差别，英孚教育并未做出正面回应。

“在中国，英孚并不是谋求最多的利润，而是谋求更快速的发展。”2009年，时任英孚教育中国区总裁费舍尔（Bill Fisher）接受媒体专访时说。

英孚教育蓬勃发展也可在官网得到印证：全国58个城市都有英孚的教育点，校区数量共有275所，而其中有184所校区位于北、上、广、深、重庆、福州以外的城市。

企业的快速壮大伴随着行业的野蛮生长。2012年1月，一名曾在英孚任职的外教便对中央电视台《经济与法》栏目透露，英孚很多外教并非来自英语母语国家，而是来自意大利、保加利亚、俄罗斯等国，他们有着难懂的口音，可是却在教英语。

一项调查也显示，仅英孚2012年1月在北京登记的89名外籍教师中，就有两名西班牙籍和两名菲律宾籍。随后英孚声明道歉，并称将对外教资质进行全国范围内的检查。

2 “合法外教数量仅占三分之一”

近年来，中国英语培训市场急速膨胀。根据博思数据发布的一份报告预计，到2020年，中国的英语培训市场规模将突破2200亿元，比5年前翻一番。外教的待遇也随之水涨船高：顶思教育在2019年的一份报告揭露，外籍英语教师在国际学校的月薪平均高达20590元，是中国籍教师的两倍以上。

在庞大的市场需求下，外教行业鱼龙混杂，部分外籍人士以学习签证、商务签证在华从事外教工作，这种非法劳工被称为“黑外教”。

新华社《半月谈》杂志援引的统计显示，2017年中国从事教育行业的外国人已达四十余万，但按照目前的政策标准，合法外教数量仅占三分之一，其余的均为“黑外教”。目前，国内市场对外教的需求缺口仍高达20万人。

“黑外教”更是渗透进入幼教行业。2019年7月16日，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宣判了一起涉及外教的案件。该案中，一家名为“蓝海云端”的教育咨询公司监事刘利娟在2016至2017年间，曾组织多名外国人以虚构的入境事由进入中国内地，并在北京多家幼儿园担任外教。

这些非法外教的来源，丝毫没有引起幼儿园的关注。在接受警方询问时，一所幼儿教育集团的英语教学副总监及某作证说，刘利娟先后向集团旗下幼儿园介绍过六十余名外教，但他从未关注过外教的身份，“我们只负责审核派过来的外国人适不适合在幼儿园工作，如果适合就留下来，不适合就更换”。

“蓝海云端”曾为一家幼儿园推荐过一位南非外教，南非是主要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，但这名外教却被园方拒绝，称“我们这里的家长都是外貌协会”。随后，“蓝海云端”便向上述幼儿园推荐了来自乌克兰等国的多名外教，并称这些人“形象好”。

“长着洋面孔，就能当外教”，一句玩笑话戳穿外教行业之痛。在“洋面孔”的掩盖下，“黑外教”的品格良莠不齐，甚至隐匿着作奸犯科者，并频繁见诸报端。人民网2013年4月报道，英国人尼尔·罗宾森（Neil Robinson）在北京一所学校任教，但却被学生发现与英国警方一起通缉信息极其符合——罗宾森被控传播淫秽儿童照片和性侵儿童。最终，罗宾森被拘留遣返。

同年，《现代快报》收到电话报料，一名63岁的美国人曾因拥有儿童色情电影、录像带及照片而有着两次犯罪记录，却在南京担任了5年的英语教师。被曝光时，这名美国人已经离开中国。

在近年逐渐火热的在线教育平台中，外教资质同样存在疑问。尽管在2019年7月12日，教育部等六部门出台相关意见，对在线教育平台实施进一步的规范。但南方都市报却发现，阿卡索外教网等App上仍未按照上述要求，公示外教的相关信息和教学资质。

近日，阿卡索外教网回应南方周末称，该司已在2019年8月8日完成全部完成外教认证工作、外教资质公示，用户可以登陆系统查看外教的教学资质，以及教学资格证的发证机构、外教编号、姓名等相关信息。

3 “黑中介”制造“黑外教”

重锤之下，外教的准入门槛越来越高。2017年《外国人来华工作分类标准（试行）》规定，外教原则上应从事其母语国母语教学、取得本科及以上学位，且具有两年以上语言教育工作经历。其中，取得师范类学位或拥有国际语言教学证书的，可免除工作经历要求。

“从官方渠道的话，外国人要成为中国外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。”洁西卡是来自南非的一名教育机构外教，她拥有五年外教经验。

洁西卡向南方周末讲述她的苦恼：从事外教需要提前六个月提供护照、健康证明以及学历等相关证书，还要提供从南非办理的犯罪记录证明，学历证明需要经过本国教育部和外交部的双重审核，而犯罪记录证明则要经过警察部门的审核。

对于介绍外教入华的中介机构来说，从合法渠道帮助外国人办理工作签证，需要面临重重审核，而从非法渠道帮助外国人办理签证，则法律代价高昂。

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》第三百一十八条规定，触犯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罪者“处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，并处罚金”；有违法所得数额巨大等特殊情节者，甚至“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，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”。

无论是帮助外国人以虚构的事由入境，还是直接伪造资格入境，均涉嫌触犯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罪。巨大的利益驱使下，仍有中介机构铤而走险。不少“黑外教”正是在这些“黑中介”的包装下“无证上岗”。

“无证上岗”最常见的方式，是通过旅游签证、商务签证入境，却暗地里从事黑外教工作。在上述“蓝海云端”一案中，监事刘利娟在法庭上坦白，他们招聘外教的流程是通过网络发布招聘信息，之后对应聘者面试、培训，最后介绍进入幼儿园从事外教。

“我知道外国人在中国从事工作需要资质，他们需要工作签证。”刘利娟承认，“市场需求很大，所以才要雇用这些非工作签证的外国人。”

乌克兰人安德鲁是此案证人之一。两年前，他持旅游签证来中国找工作，通过互联网找到一家“蓝海云端”的关联企业，这家企业同样由刘利娟控制。

“这家公司在招聘外籍英语教师，有各种职位，工作内容是给幼儿园的小朋友教英语，收入是8000元人民币一个月。”安德鲁在证词中称。

不久，安德鲁被中介公司安排到了一家幼儿园里教英语——尽管他母语是俄语。安德鲁的旅游签证快过期时，“蓝海云端”又帮他办理了商务签证。

尽管“蓝海云端”提供的各种证明都是真实的，但由于办理的签证是“学习签证”“商务签证”，暗地里却从事外教工作。

为减少成本，部分“黑中介”甚至铤而走险，为“黑外教”伪造证明、骗取签证。2019年2月，重庆市渝中区人民法院审理了一起“黑外教”案件：自2013年起，涉案教育咨询机构“柏克莱”涉嫌非法组织外籍人员入境担任外教。涉案的18名外教大多来自非英语母语国家，他们中有些并无大学学历，有些是没有工作经历的来华留学生。

通常，这些“黑外教”先以旅游签证或者商务签证入境，签证到期后，“柏克莱”再伪造当地执法机构印章、无犯罪记录证明、学历证明，骗领外国人工作许可和居留许可，使得外籍人员继续在华从事外教。

在搜查“柏克莱”公司时，警察在该公司的电脑里发现大量无犯罪记录证明、学历证明的模板，甚至还有一枚伪造的南非警察局印章。

“没有其他政府部门来管过我们。”对此，“柏克莱”公司法定代表人江瑜供认不讳：只有在注册、缴税时与工商、税务等部门打过交道。

稍早前，重庆市外国专家局副局长曾翼对新华社介绍，外国专家局会对外籍人员提交的申请资料进行网上预审和现场核验，但由于缺少相应的技术手段，除非材料有很明显的破绽或疑点，否则很难查证这些资料的真实性。

“一是从入口关上把关，二是一旦有了违法违规行为，要严肃处理，这个不能姑息。”2019年7月15日的新闻发布会上，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司长吕玉刚强调：在培训机构从事培训活动的人员，不管是谁，如果有违法违规的问题，必须依法依规严惩。

文章来源：南方周末